一位谤法比丘的忏悔书
作者/释宽镜
我叫宽镜。近现代中国佛教中出现了重新注重原始佛教的倾向,同时伴随着一部分人对大乘的怀疑。大小乘的关系、净土的他力特征等等也造成了我的困惑。
我想我的经历对于当今佛教界的这种动向也许有一些参考价值,这篇文字也是我对菩萨僧团的公开忏悔。且让我从头说起:
一九九七年六月,我到智者大师讲法华玄义、摩诃止观的玉泉寺出家。寺院中的情况和我在家时想像得不太一样,人人都只是念佛,没有人去探讨理论。对佛法义理,我几乎是一张白纸,过去零零散散地读过几本经论,老实说,没读懂。不过对佛法有了一个模糊印象,大致是,佛法要取消事物的对立面,世界没有一个实质核心,一切意义价值都是人类的虚构。虽然还有许多疑点,但我有一种信念,我所苦苦追求的终极真理将在佛法中得到答案。
刚出家,到大寮干活儿,时间很紧,深奥的经论读不出头绪,何况没有时间坐下来读。出家得修行啊,那就念佛,念得十分精进。但我有疑惑,觉得求佛救度似乎与基督教等区别不大,我当然不敢表露,只好姑且念下去吧。我非常想弄清净土的理论证明。从大寮调到流通处,读了许多浅显的佛书,同时念佛不辍。
大约在出家的第五个月,读黄念祖居士的无量寿经白话解,读到极乐世界即是华藏世界,也即是一真法界,心中豁然开朗(申明一下,我从不认为这就是禅宗所说的开悟)。刹那间,心灵发生了转变,似乎一切问题都消融无迹,巨大的美妙的狂喜笼罩了我:啊,我明白了!原来如此简单如此贴近,哪个不是阿弥陀佛!哪一处不是极乐世界!哪一个念头不是阿弥陀佛不是极乐世界!从小孩子盼望糖果节假日到总统选举的争吵到国际交往乃至战争,哪种追求其至深实质不是追求着极乐世界!只因众生不明他就是佛,他的每一念就是极乐,所以才有他那徒劳的追求,才有轮回的苦难。明白了你的现前一念已完美无缺本自具足一切功德,你就不会放弃家宝向外奔波了。所以人人不再寻找,他就获得了一切。这时,天上天下一片光明,不是眼睛看见了光,这是一种心光(当时,我就用这个词)。
我感到物质世界似乎变稀薄了,我试着想像一下平日里死亡、恐怖、污秽等情境,可我都感觉到棺材中、粪池中只是一片光明、清净(心识如此,不是我真的肯往粪池中跳)。全体法界俨然不出我这一念,十方是它,三际是它,极乐是它,般若是它,无始以来的至深追求也只是这个,如此单纯明了,一切人所求的就是他本有的!
这时,我念出的每一句佛号,浑然不辨是佛是我,我的身心进入不可思议美妙无伦的境界,每个细胞都在欢舞。这种境界持续了一个多星期。这期间,我稍加作意,极乐景象便在眼前若隐若现。
我觉得解脱是如此地轻易,念念都是解脱,要在明白念念都是解脱而已。从那以后,净土同我的家一样实在,每当佛号出口,我就真切地投入了佛陀的怀抱。后来在念佛中,整个法界仿佛发出共鸣,娑婆万事万物无不顺服佛念转变为极乐妙境,所有烦恼都由佛号的点金剂化为清净妙乐的黄金。
念佛境界没有多少道理可讲,而我生性爱钻研理论,所以我并不满足。九八年受戒后,我开始看中观,从这时,我的注意力转向理论。
由于佛教界对不同的缘起论存在争议,二000年,也引起了我的疑惑。我没能力将常住真心说与中观的毕竟空融汇贯通。《楞严经》给我带来法喜,中观也是我所倾心的,它们却是两道不同味道的菜,而我以为佛法应该是一味的,这令我耿耿于怀。
我也想用中观来说明净土,虽然祖师大德对此有辩证,但我认为他们所说的空性与中观似乎不一样。无数的问题都急切地想揭出答案:如咒语是怎么回事,怎样看待中国化佛法,正像末法与小显密的对应,如来藏缘起与性空缘起,大乘的起源……如此多的疑惑折磨着我。有人会主张,你不必问那么多,实修才能得到真实的答案,但在当时我决不会同意,我喜欢明确清晰,如果对一种法起疑心,就修不下去了。
今天我承认我错了,我太认真,太求圆满,这是我人格的重大缺陷,挖到根柢,不过是傲慢贪婪,它给我带来了灾难。现在想来,大乘佛法存在着广大的自由空间,所以称为大,众生根性欲乐无量,就有种种相应的说法;我是凡夫,凡夫眼中的世界必定是矛盾的。
二00二年我到福建平兴寺,读了一些学术类资料,才知道学术界包括佛门内部一部分人对佛法的探讨是很大胆的。我也有人本理性的倾向,我开始接受某些大胆新奇的学术观点。关于理性主义在人类的真理探索史上发挥的作用,是十分深隐复杂的问题,这里且不谈,我也没有能力谈它。
我开始对以往的修行、中国佛教的传统观点产生了怀疑。譬如我修习净土,尽管得到了美妙的境界,但我又怎敢相信我的直觉体验就与佛法相应呢?了生脱死真如我体验过的那么简单么?我曾经读形而上哲学时,也产生过上升天界的感受,虽然不能与修净土相比,但如果我得到的净土境界,仅仅是另一种更完美的哲学所带来的身心上获得寄托的巨大安慰呢?
在我得到净土大乐时,我发觉它与潜在我往昔灵魂深处的梦想融汇了;极乐世界似乎是那个梦想的实现。这不得不令我怀疑,佛法就是这样的吗?当然今天我有了新的理解,众生因苦而信佛学佛,不是因明白了而信而学。
过去看天台华严教理时,光明、庄严、雄浑、壮阔的境界也是轻松地就生起了,现在反而成为我怀疑的理由,我会问,这么显而易见的宝物,为什么大学问家总找不到或者见到却不在意呢?所以,学者们认为妙明真常的境界只能算艺术,我就不得不赞同了。以理智的态度来看,该怀疑的东西太多了。恰恰以历史考证的方式,可以圆满解答佛教中的许多疑难。
我企图以中观思路评判佛法,只为让自己安心。我自己阅读,没有善知识摄受引导,结果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。缘起性空甚深难明,往往令人错解。受一部分学术影响,我赞同并得出了许多错误观点,在此,我不便说得太具体,时下它们依然是许多争论的焦点;我无意评论别人,只是如实地记下亲身经历,最终的结论在读者那里。
有一位师傅问我一些教理问题,我们交谈过多次。由于众所周知的时代背景,交谈中,我发表了许多与传统说法相违的观点。我表示赞同大乘非佛亲说,是从部派佛教演化而成,自然,大乘经典就是后人撰辑的了;认为净土是从某种外道信仰转变而来的;认为密宗已不是纯正的佛法(我只是如实记录了当时的经历,究竟如何,我的学识不足以参与学术讨论);认为密宗所证或许是某种禅定境界(这也是对圣贤的诽谤);认为台贤禅净都不是佛法的原本模样,甚至有外道见解;我不认为有谤法罪,因为佛陀曾赞同独立思考,用理智信仰,因而我认为对佛法可以自由开明地讨论。
以中观见地评判佛法,我得出了许多现在看来肯定是荒谬的观点,已严重到毁破正见。我对中观错解得太远,一味相信理论的辩证而排摈直观体验。对是谛非谛作出了许多错误取舍,否定了一部分因果。
我认为并不存在三宝的神秘加持力(实际上,三宝的加持力以往我多次体验过),以为佛法以法为中心,众生的解脱唯一仰赖的只有对法义的体认实践。就是说,将一种经得住逻辑推敲的道理数数思惟观修,转化为不须观修推度而任运生起的直觉是唯一的佛法;因而皈依三宝,说到根本只是皈依法而已。以及其他种种荒谬的言论。
我忏悔,我诽谤了三宝,我没有充分理解大乘佛法的甚深微妙不可思议。大乘佛法所表明的就是世间的不可思议、佛功德的不可思议以及众生业力果报的不可思议,大乘佛法处处充满了不可思议。应当这样看待大乘佛法在世间的出现、流布,大乘佛法教义的开展、法门的施设以及对世间的融摄等种种不可思议。
在我说极乐净土是从外道信仰转变而来的第二天,我突然产生了几秒钟的恐惧不安,非常明显,当晚我找到那位师傅,对他说,昨天我的话过头了,净土的安慰对于凡夫来说还是需要的,不宜完全否定。我与那位师傅的交谈约两三个月,中间发生过好几次不祥的恐惧失落感,我都不明所以,因为时间太短,就没在意。
离平兴寺二00三年解夏还有二十二天,中午过堂,我正在吃饭,猛然间,一种巨烈的恐惧向我压来,那是一种杀气腾腾、血腥残暴的无形力量,这种气氛向我传达:如果我现在死去,所有人间不可想像的酷刑将同时降临,把我撕成粉末。我的心识忍受着巨大的摧折,我艰难地喘着气,身体发抖,我竭力自控,不致狂叫出声。虽然我不肯承认诽谤了三宝,但我接收的讯息十分明确:我犯了诽谤大乘等重罪。这种毁灭气氛持续了约半小时,我很疑惑,不知犯了什么滔天大罪。上晚殿时,那种感觉再度向我袭来,这次更增加了凄凉无助、空虚绝望的痛苦,我努力控制才没有跑出大殿。我开始反省,我犯了什么大罪,我怎么也不肯相信我犯了诽谤三宝罪,我的理由太多了。夜晚,我如堕地狱,梦境的凶暴无法承受,我只好坐起来。第二天依旧,我坐在床边,心想我姑且认罪忏悔,试试看吧。我合掌说了几句,苦受顿时缓解下来。这里我要说明,我的身体异常健康,近三十年只因感冒打过一针,所以读者不要怀疑是我身体有病。这不可能是别的原因,只能是谤三宝罪。比丘戒初二篇还算清净,在社会中,对杀、盗、淫、妄罪向来小心,所以不是比丘戒罪与在俗时的罪。这种毁灭的气氛每隔几天出现一次,每次出现,我就如同被抛进苦难的深渊,那种感受难以言表。
离开平兴寺后,我到湖北的一座寺院闭关忏罪。二00四年正月十四进关,此时是二00五年二月末,在一年多的闭关忏悔中,我经受了形形色色的内心折磨,不可具述,虽已不似当初的凶猛酷烈,但我越来越感到罪业的深重。
一年之中,我一个男子,因痛苦和悔恨恸哭了六七十场,罪业似有所减轻,但没有彻底转变。在心识的地狱中,我极力攀缘三宝境界,偶尔有片刻相应。“一尘中有尘数刹,一一刹有难思佛,一一佛处众会中,我见恒演菩提行”、极乐妙境、一心遍法界,都曾令痛苦稍缓,有时也能与空性少分相应,然而都转瞬即逝,真可堪比火烧地狱中难得的凉风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毕竟不可悔罪。愿这篇文字能令我的罪业减轻几分,也给与我一样正在思考探索的人们提供一个教训,愿他们谨慎小心,免遭堕落。愿三宝的事业在世间光大兴盛。忏罪的过程中,般若性空与如来藏妙有的圆融,台、贤、禅、净、密等纯正性合理性的直觉依据在心中现起,至少能说服我自己吧。比如净土,当哪一天痛苦减缓,我能有限地短暂地契入,这时我格外深刻地体验到净土的真实,被阿弥陀佛所摄受的甜美。在这里,我也从一个角度体证了密法本尊、上师瑜伽的可信性。同时我鲜明地感觉到罪业的力量阻碍在我与极乐国之间,把我拖回苦海。我在平兴寺看资料,苦思辨析,将要对佛法做结论时,净土境界在心中强烈显现,我稍加缘念,简直如同进入我自己的宫殿,立即得到做主人公的自在安详。当时我想,假使净土教是真实的该有多好,这种安乐太美妙了,可是净土不合中观。由于服从理智,我终于放弃。今天看来,那或许是佛陀的慈悲警示吧。全部的大乘法也以一种我自己才能领会的方式向我显示是佛正说;这不是因为我犯了罪,不得不这么看;我认为,对于求离苦的修行者来说,说服自己而不求说服他人太重要了。
忏罪的最初,我生不起忏悔心,因为,当我们已怀疑是否为圣言时,我们该怎么办呢?我们在探索真理呀!从心识的遭受来看,无疑是罪,见解通不过,那怎么忏?我们该怎样从世间缘起相的重重疑问和结论的罗网中突围出来呢?
我的遭遇给我烙下了这样的结论:考察大乘佛法是否为佛亲说,以及大乘宗派的义理是否符合佛意,首要应当要从众生心地的需求出发。众生的追求无非是离苦得乐,进而追求令亲近者离苦得乐,在已无疑问、贯通一切佛法的缘起思想指导下,扩展到无边,则是追求令一切有情的离苦得乐。所以,菩提心可说是大乘的标记,又可以说是大乘真是佛说的证据,如果我们承认有完美的觉悟者,此觉者具有完美无缺的人格的话。应当先以众生的内在需求为依托,再求与外部现存的经典相符相应,这样就可以成立大乘的合理性了。只要大乘的旗帜上写着“度众生”,以对无上道德的反叛,成立谤大乘的罪名。到此,自然显出大乘的究极义理:心佛众生三无差别。依此成立大乘的一切。
这只是我说服自己的方式,聊博有识者一笑吧。但众生哪里是通过曲折的论证才信仰的呢?让我们复归简明扼要的中心。印光大师等高僧大德的主张有代表性,将学佛的内容归结为诚敬谦恭。深切的大悲是不会犯错误的!这样,大悲心既是圆满的道德,在根本上就是圆满的理证。还是这个公式:缘起——心佛众生的无二无别——大乘。
在此,我至诚地祈愿三宝与善知识拔救我!
我深深地忏悔对三宝的忤逆诽谤。
我深深地忏悔对父母、师长、亲友、同学及一切众生的忤逆伤害。
我深深地忏悔我的浅薄、骄狂、轻浮、放任。
我为深重的我执忏悔,它是罪业的根本。
释宽镜(备注:上述内容由JASON1972代宽镜师,于2005年04月16日09:28 发表于《佛教天地》)
心上莲花点评:
信唯物的人,盲目否认有个人类认知之外的世界;个别学南传佛教的人,否认我们这个世界之外,还有别的佛国世界;有些信佛的人,认为一切非相,哪会有个极乐世界?
现在天文学的研究表明,宇宙中只有4%的部分,是人类可以观察到的。96%的部分,都是以暗物质或暗能量的形式存在。安知这96%的世界中,不存在着种种我们认知不到的世界与生命存在形式呢?
南传佛教中,以竖向讲我们这个世界为主,但也横向讲到了他方佛国。比如《增一阿含经》中,就讲到了摩诃目犍连尊者往来于阿奇如来的佛国的事。再说了,就我们认知的茫茫宇宙,有生命的星球无以计数,为什么就不能存在一个叫极乐世界的、修行条件特别好的佛国呢?
《金刚经》中说到了,无人相、我相,众生相。这也成了很多人抨击极乐世界存在的理由,认为修行是达到无相,怎么还有个有相的极乐世界?《金刚经》说了“非相”,紧接着也说了“非非相”。相不可执,故有非相;非相亦不可执,故有非非相。执着认为修到非相,就是执于空了。如《心经》所说的,“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”。认为在色相之外,别有空性,就是执于一端,失其全体了。“空”是表现在“有”中的,“有”又是“空”的体现,空与有,从来是一不是二。佛法是不二法门,执空执有,都是错会如来的真实意。
常有人问,极乐世界是实有的,还是方便说?对我们生死凡夫而言,就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世界,有七宝楼阁,八功德水,昼夜六时,雨天曼陀罗花。对证果的圣者而言,此世界他世界,此国土他国土,皆是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常作如是观。我们的世界是因心而生,净土亦是如此,因心所现。能当下将眼下的世界,证得虚空粉碎,大地平沉,才有资格说极乐世界是方便说。
佛说种种法门,为度种种众生。八万四千法门,从根本上是相通的,指向同一个终点,当下的实证与当时学习到的理论没有融汇到一起,只是自己认识的高度有限。如同登山一样,在山脚下,步步不同,处处碍眼,到了山顶,才有纵观全局的眼力。在此文中,作者念佛已经到了这种境界,却因不能把实证与中观等理论融汇贯通,他没有选择想办法突破,而且选择了否定佛说的净土法门。这种既有实证,又轻率地否认,就是有诽谤的对境了。这比不知而言,罪孽要重得多,后果也严重得多。他发现业报现前,很快就忏悔,接着闭关忏悔,但从文中看,当时的忏悔并不得力。实际上,他当时心理上还是不能认同西方极乐世界的存在,所以这种忏悔只是浮光掠影,他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,所以作用并不明显。罪孽如霜雪,忏悔如阳光。罪从心生,还从心灭。以真正的正确认知,取代过去的错误认知了,这种忏悔,才能一忏即消。